2021年12月5日星期日

紅樓夢 23.大觀園專題:命名 – 臺大開放式課程(歐麗娟教授)

納日碧力戈《姓名論》
『對於那上姓名體系具有重要社會功能的族群來說,命名是一種動員,是一種維繫,也是一種教育:在命名過程中,族群成員以自己的社會活動和心理活動,表現社會的結構和傳統的權威;強調群體和個人的義務,聯絡感情,交流訊息。同時,命名活動也是對社會行為方式、分類知識、文化觀念等方面等再現和調適,是新舊勢力矛盾、對抗的過程。』

我們通過命名,體現對人、事、物的擁有權,被命名的人、事、物亦因此被確立了地位;在命名當中也體現了社會價值觀,命名者對被命名者的感覺和期望。大觀園的命名,就正是文化觀念的調適,新舊勢力的矛盾、對抗。

元妃對寶玉有比姊弟更深的感情,第十八回,其名分雖系姊弟,其情狀有如母子。自入宮後,時時帶信出來與父母說:「千萬好生扶養,不嚴不能成器,過嚴恐生不虞,且致父母之憂。」眷念切愛之心,刻未能忘。前日賈政聞塾師背後贊寶玉偏才盡有,賈政未信,適巧遇園已落成,令其題撰,聊一試其情思之清濁。其所擬之匾聯雖非妙句,在幼童為之,亦或可取。即另使名公大筆為之,固不費難,然想來倒不如這本家風味有趣。【庚辰側批:轉得好。】更使賈妃見之,知系其愛弟所為,亦或不負其素日切望之意。【庚辰側批:有是論。】【庚辰雙行夾批:一駁一解,跌宕搖曳,且寫得父母兄弟體貼戀愛之情,淋漓痛切,真是天倫至情。】因有這段原委,故此竟用了寶玉所題之聯額。那日雖未曾題完,後來亦曾補擬。【庚辰雙行夾批:一句補前文之不暇,啟後文之苗裔。至後文凹晶館黛玉口中又一補,所謂「一擊空谷,八方皆應」。】』

後來的補擬,在第七十六回才告訴讀者,黛玉向史湘雲說到凹晶溪館和凸碧山堂,實和你說罷,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。因那年試寶玉,因他擬了幾處,也有存的,也有刪改的,也有尚未擬的。這是後來我們大家把這沒有名色的也都擬出來了,註了出處,寫了這房屋的坐落,一併帶進去與大姐姐瞧了。他又帶出來,命給舅舅瞧過。誰知舅舅倒喜歡起來,又說:『早知這樣,那日該就叫他姊妹一併擬了,豈不有趣。』所以凡我擬的,一字不改都用了。如今就往凹晶館去看看。」』賈政很能接受非傳統的主意,欣賞黛玉的才華。

對於塾師的讚美,賈政是高興的,他並不是如一般人以為的迂腐頑固,只許寶玉讀四書五經,所以才會『令其題撰,試其情思之清濁』。賈政的政,古通『正』,顯示他是正人君子,對寶玉嚴厲只是望他成才,另方面亦是應元妃叮囑的『千萬好生扶養』,在這方面,賈政除了有父親對兒子的期望,還有皇權的壓力。

雖然賈政採用寶玉的命名,可是並不代表寶玉對大觀園的擁有權,因為這是經賈政允許的,是父權的體現;但賈政仍要待元妃評定修改賜名,這就是皇權。

從寶玉初擬,到賈政修改,再到元妃賜名,這個命名的過程,其實也是一個權力展現的動態過程,新舊勢力的對抗,跟彼此價值觀的調節,有很重要的象徵意義。

第十八回,『元妃乃命傳筆硯伺候,親搦湘管,擇其幾處最喜者賜名。按其書云:

  「顧恩思義」匾額
  天地啟宏慈,赤子蒼頭同感戴;
  古今垂曠典,九州萬國被恩榮。
  此一匾一聯書於正殿。【庚辰雙行夾批:是貴妃口氣。】
  「大觀園」園之名
  「有鳳來儀」賜名曰「瀟湘館」。
  「紅香綠玉」改作「怡紅快綠」。即名曰「怡紅院」。
  「蘅芷清芳」賜名曰「蘅蕪苑」。
  「杏簾在望」賜名曰「浣葛山庄」。
正樓曰「大觀樓」,東面飛樓曰「綴錦閣」,西面斜樓曰「含芳閣」;更有「蓼風軒」、「藕香榭」、【庚辰雙行夾批:雅而新。】「紫菱洲」、「 葉渚」等名;又有四字的匾額十數個,諸如「梨花春雨」、「桐剪秋風」、「荻蘆夜雪」等名,此時悉難全記。【庚辰雙行夾批:故意留下秋爽齋、凸碧山堂、凹晶溪館、暖香塢等處為後文另換眼目之地步。】』

怡紅院前名紅香綠玉,第十七回,寶玉道:「此處蕉棠兩植,其意暗蓄『紅』『綠』二字在內。若只說蕉,則棠無著落;若只說棠,蕉亦無著落。固有蕉無棠不可,有棠無蕉更不可。」』賈政這裡的海棠是特別品種西府海棠,叫女兒棠。可見賈政也不是只懂四書五經,教授說有學者研究到,賈政其實也曾是一個賈寶玉,只是長大了走上建制的路。『蕉棠兩植』暗喻太虛幻景的兼美,亦即釵黛合一,第四回,早有一位女子在內,其鮮艷嫵媚,有似乎寶釵,風流裊娜,則又如黛玉。』,紅香對應寶釵,住的蘅蕪苑,吃的冷香丸,綠玉對應黛玉,黛色就是一種黑中帶綠的顏色。第三回,「《古今人物通考》上說:『西方有石名黛,可代畫眉之墨。』况這林妹妹眉尖若蹙,用取這兩個字,豈不兩妙!」探春笑道:「只恐又是你的杜撰。」寶玉笑道:「除《四書》外,杜撰的太多,偏只我是杜撰不成?」』(那麼,元妃賜名怡紅院,正是有棠無蕉更不可了;而且不喜「玉」字,為甚麼呢?)(黑中帶綠的黛色怎麼用來畫眉?就像古老的紋眉,全都變成綠色一樣)石也跟寶玉有關連,因他前身就是石頭(這書真是處處都有暗示)。請注意,寶玉在彰顯四書,認為真的是聖人的精神所在,必須尊奉,又證明了他並不是反儒家,大家要分清楚。

元妃把寶玉擬的紅香綠玉改為怡紅快綠,把他本來紅香綠玉兩者兼美的希望破壞了,變成紅香獨大,這很清楚是因為元妃屬意寶釵,第二十八回,端午節元妃賜物,寶玉寶釵的份相同,黛玉跟眾姊妹相同,很明顯地再確認屬意寶釵。

第十八回,寶玉與姊妹們造應制詩,『寶釵轉眼瞥見,便趁眾人不理論,急忙回身悄推他道:「他【庚辰雙行夾批:此「他」字指賈妃。】因不喜『紅香綠玉』四字,改了『怡紅快綠』;你這會子偏用『綠玉』二字,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?況且蕉葉之說也頗多,再想一個改了罷。」寶玉見寶釵如此說,便拭汗說道:【庚辰雙行夾批:想見其構思之苦方是至情。最厭近之小說中滿紙「神童」「天分」等語。】「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麼典故出處來。」寶釵笑道:「你只把『綠玉』的『玉』字改作『蠟』字就是了。」』元妃把綠玉刪掉,他還是堅持用綠玉,是一種主觀的對抗,有爭奪命名權的意味(我看書時只覺他笨呢,沒想到還是一種抵抗)(那麼,這還代表他為黛玉堅持)

可是,讀者不要憑此推斷元妃比教喜歡寶釵,正好相反,她是喜歡黛玉的。第十八回,太監又道:「貴妃有諭,說:『齡官極好,再作兩出戲,不拘那兩出就是了。』」賈薔忙答應了,因命齡官做《游園》、《驚夢》二出。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,執意不作,定要作《相約》《相罵》二出。只得依他作了。賈妃甚喜,命「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,好生教習」』小說結構中,齡官是黛玉的重像,元妃特意讚賞她,也不因她抗命和堅持自我為忤,也就是讚賞黛玉的才華,欣賞她的個性。

那麼,為甚麼她會選寶釵?就是她在宮中二十年得來的智慧(因『二十年來辨是非』,所以說她在宮中二十年,可是,這句說的不似是她在宮中的日子,不是說在她入宮前教導寶玉讀書嗎?但寶玉這年才十三歲,寶玉初入園居住,是十二、三歲,第二十三回,寶玉剛入園造了幾首即事詩,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』,元妃入宮最多不過十年),雖然她欣賞黛玉,但要賈府維持興旺,她認為寶釵比黛玉更適合將來跟寶玉一起領導賈府。

從命名這事,我們可以看到,整個大觀園是被籠罩在父權之下,而父權之上,還有不可違抗的皇權,大觀園裡的自由生活只是短暫而表面的自由而已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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